黄色文学永久地址: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的免翻地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御史台作为朝中的监察机关,曾敕造一座高二十五丈的“见风楼”,意指“风闻奏事,参劾百官”。 此刻,杨宽与值班的御史站在楼顶,衣袂在夜风下狂卷,遥瞰长安城南的一点火光。青年御史禀道:“大人,据察火光是在赵王府中。” “喔。”闻言杨宽略感安心,“不是百姓居坊走水就好。”他知道这位赵王陆安生活不检,又好新奇玩意儿。去年上元节曾雇百工建了一棵火绦银花树,结果熄火出了岔子,给火花窜到百丈高,险些把半座长安点着。一念及此,他皱眉道:“通知城卫、水龙司,把他这火及早熄了。” “赵王毕竟是陛下兄长,恐不会轻易罢休......”青年御史忐忑道。 杨宽伸手拍拍他衣上独角四蹄的獬豸,笑道:“陛下年少,但也知道他这个兄长的德性......”他一句话尚未说完,只听—— “呜呼、呼...呼......” 一串亮耳的鹰唳划破夜空,自近渐远,直至无声。 杨宽缓缓转动僵硬的颈部,冷汗潺潺浸透他的衣领。这声音唤醒了他儿时的可怖记忆。 “呜——呼呼呼.....” 又是一串鹰唳响起,这次比方才那声要近许多。 “在那边!我看到了!”青年御史指向几十丈外的一处望楼,“似有什么自楼顶射出去了。” 杨宽知道是什么。鸣镝,也称号箭,是战争时指示方位的一种手段。 第三声鸣镝在千丈外响起,在夜风中几不可闻。长安漆黑的坊市被这几声唤醒,一点点灯火摇曳,连成一片片断截的微光。民坊的微光忽被遮掩,许多黑巾自望楼顶散落下来,被吞没在漆黑的夜色中。 杨宽将指甲抠在栏杆上,猛然回头,狰狞道:“快奏闻鼓!我要面圣!”他急匆匆地跑下楼,险些与气喘吁吁的邹御史撞个满怀。“大人!”邹御史脸色惨白,递过来一方黑巾。 杨宽用汗津津的手接过黑巾。上面绣着一朵白色的茉莉。翻到背面,白晃晃一排六个字: “诛幼帝,还正统” 本以为自己是黄雀,没想到终做了秋蝉。 寒池边,龙牙军统领白斯颓然坐倒在地。他的身边,尽是袍泽焦黑的尸体——厚重的铁甲可以挡住刀剑斧钺,流矢飞箭,却挡不住熊熊燃烧的大火。 在亲率一千六百龙牙军突袭赵王府后,数千面戴白银茉莉的黑巾人自各坊杀出,反将赵王府死死围住,然后——纵火! 火油洒下,火矢如蝗!无数妖冶的火苗自楼台瓦隙间窜出,被火包裹的人形撞开屋门,只能跑出几步远...... 女子的悲泣回荡在噼啪作响的火场。白斯怆然,他只是不信,那个荒淫的赵王竟然残忍到这班地步?要把家眷连同自己这些人一并烧死? “哼。”罗升糊着脸坐倒在他身边,通红的马刀焦粘在手上。 白斯哑声道:“如何?”他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。 罗升摇头,道:“放火的是赵王的人吧?” “对。” “可他们手里都有强弩。” 白斯一愣。强弩不同一般长弓猎弩,是军中绝对管制的武器,而且每部都有定额。长安每部弩五百,地方每部弩三百。可他们,从哪里找来几千具强弩? 飞观楼上。 “朕知道皇兄的死士缺少甲胄,”少年天子恳切道,“皇兄也该明白,只凭一腔热血,是没法与朕的长安城卫抗衡的,遑论披甲的龙牙军了。” 陆安不说话,只是默默盯着飞观楼光滑的梨木地板。火光透过轩榥,又映在地板上,一摊鲜红如血。 “所以呢,朕为他们每人配备了一具强弩。”少年天子语气里满是趣味,“这样皇兄也不能怪朕偏袒了。势均力敌才好玩嘛。” 赵王府。 红相忘与许潇潇一人叼一只苇管,潜在水中。 “噗噗噗...” 一只只弩矢自水面激射而入,拉出一路沸腾的白沫。血在水中渲开,似一朵朵大红海棠绽放。 许潇潇扬起头,一张膨胀褶皱的脸缓缓沉下来,与她的鼻子仅有几寸距离。 “嗯。”红相忘拉她的手,许潇潇讶然回头——这姑娘虽然脸色苍白,其实根本没在害怕。 两人伴着尸体一同下沉。月光透过红帷洒下,水中的世界寂静而诡美。触目所及,是沉没的具具遗体。他们姿态各异,表情或许并不温柔,可还带着生前的神色。仿佛他们不是死去,而是去水底构筑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。 “......白斯......罗升...尸体已找到......” “...兵发...未央宫......”池畔的谈话声隐约可闻。 “...池下......” 红相忘还在愣神,许潇潇猛扯她手腕。两人将身子贴在那具尸体下,紧紧相拥。 “咕?”红相忘眨眨眼。 一声弦响,下一瞬,水下瞬间沸腾起来。近千只弩矢带着强劲的水流自她们身边划过来。几只锋锐的箭头刺破尸体,显露在两人眼前。 “......无人生还......” “......走。” 脚步声乱,岸边终归寂静。 红相忘推开尸体,脸色发烧,向上游去。 许潇潇却对那具尸身郑重一谢,面露复杂——为何会有两方势力夜袭赵王府?母亲大人现在可还安好?若是举事不成,青狐丘今后又该何去何从? 这些问题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弄明白的。她摇摇头,吐出两个泡泡,也向上方那团波谲云诡般的血海棠游去。 好在今夜月色昏暗,两人终于逃过一劫。 [newpage] 第九章 柱石 御史台门前,影壁下,是寒气逼人的一排弩尖。 “你们主事之人何在?”杨宽沉声道。 没人理他,只是弩尖又向上抬了两分。 邹御史拉一下他袍袖,低声劝道:“刀剑无情哪,大人,我们还是先退回署内从长计议吧......” 杨宽没出声,似乎是在忖度对方有无射杀御史的胆量。邹御史闪回门内,对两个留守班房的青年御史斥道:“还愣着做甚!快把大人拉回来啊!” 两人忙不迭应下,冲上去一人拉胳膊,一人拽腿,硬是把杨宽搬了回来。 那边邹御史已把御史台的两扇门合上,也将那排慎人的眸子挡在外面。青年御史对望一眼,心里不由赞道:大人到底是大人,刀剑临身稳如泰岳啊。邹御史哼道:“你俩小子还有的学呢!”一撩袍襟,遮住那双不住打战的瘦腿。 杨宽扶着一株槐树缓缓坐下,脸色愈发惨白。 邹御史拈须道:“茉莉遮面,封锁官署,这些人绝非善类。”这当然是废话,可他不得不说。杨宽独木难支,他须拿个主意出来。 杨宽仿佛神游天外。 邹御史来回走了几圈,恨恨道:“让这等恶徒混进长安来,城卫不知道干什么吃的。待此间事了,我必狠狠参他一本。”又道:“长安大小七十余署,在册官吏两千余,他们总不见得都关的住......” 杨宽骤然回神,叫道:“正是!”邹御史知道他已有了主意,忙凑过来问:“何如?”杨宽拍大腿起身,身后的袍襟被树枝勾住,“呲”地扯开一豁口。他根本没理,压低声音道:“去后院说。” 御史台后院种着一棵老槐树,每至长夏亭亭如盖,花香满溢。太学与御史台后院相隔一墙,故太学生最爱的就是拿长棍打槐花佐酒。 杨宽脱下厚底皂靴,赤脚攀住树身,道:“邹兄,你说的不错。他们的软肋就是人手不足。” 邹御史听他语气不善,紧张道:“你要干嘛?” “我翻墙去太学,然后去面圣。” 邹御史仰面结舌间,杨宽已爬了好高。他忽然醒悟,扶住树身骂道:“面圣面圣!这时候你进宫又能做什么?”杨宽骑在墙头,回首默然。他如何不知自己的无能为力? “你给老夫下来!”邹御史拼了老命想往树上爬,可他哪有杨宽的本事,攀一寸跌一寸。满树槐花簌簌如雨零落,似在向他发笑,也似在哭泣。 “哗哗哗哗” 身背强弩,两千五百名死士分成三列,自赵王府转向含光门。绣着银色茉莉的黑巾在他们脚下飞舞。 两千五百步,是含光门到未央宫的距离。 未央宫的城墙上,六百宫城卫簇拥着一百大内禁卫,俯瞰着这条沉默中游来的黑蛇。 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坚守多久。 飞观楼顶,少年天子轻轻叩掌。厚重帷幕翻动,几个史官打扮的人随即现身。 一时间烛光摇曳,人影晃动,身着白麻丧服的侍女趋入殿中,为少年天子穿好一身金鳞甲,却对困坐在地上的赵王视而不见。 “报!赵王死士抵达含光门,正与宫城卫接战。”有探子在门外高声禀报。 少年天子正抬起赤足,任人套上一只龙纹战靴,此刻听到这迫在眉睫的消息,漫不经心点头道:“记。” 众史官遂奋笔疾书。 陆安终于回过神来,口中念叨着这个消息,一步步走到殿外。刀剑碰撞的声音尚在夜风中隐约可闻,檐角挑灯沙沙作响,是杀气已先一步逼迫过来。 “下雨了。”少年天子披甲扶剑站到他身边,臂弯里夹着九龙兜鍪。 陆安一摸脸,手指间果然有些湿润。看来方才来的不是杀气,是雨。 少年天子笑道:“皇兄有三千死士。朕也有这些明眸善睐的少女,她们今夜穿麻戴孝,是愿意为朕而死。”他的语气里有点儿专属于少年人的得意。 “她们是为了活才穿成这样。”望着自己府邸上空的一柱黑烟,陆安满腔悲戚,更不掩饰讽刺。 被他不留情面的戳破,天子苦笑:“看来皇兄是生气了。”陆安猛然转首,满是血丝的眼珠瞪视过来:“你杀了我的家人!” “是你的爱姬美妾。”天子纠正,“朕杀了,但还不够。”陆安揪住他系甲的绂带,哆嗦道:“你还要杀谁——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!” “报!白家镇国府,罗家相府,枢密院,御史台,大理寺为赵王死士所围。”探子高声再报。 一股凉意自陆安的头顶心一直浇到脚后跟,他松开手,后退几步。“嗯?”少年天子偏头笑着,如月牙般好看的双眸里,是不言自明的冰冷杀机。 白家,镇国将军府。 古稀之年的家主正擦拭着一柄长剑。这把剑曾陪他出生入死,戎马半生。 他的身后,几十个披甲残疾老人单膝跪在院中,飞舞的雨丝沾湿了他们的皓首。 长剑终究没有擦净。家主笑着回身,一步步挪下台阶,在泥泞中佝偻跪拜。 “与诸君同袍五十载,幸甚。” 罗家,宰相府。 宰相罗廷叙端茶苦笑:“顺之,你不该来。” 南顺之官居吏部尚书,主管全国官吏选迁人事,可谓百官中的“天官”,可他此刻跪在罗廷叙的面前,像个孩子泪流满面。 南顺之揩一把鼻涕,悲声劝道:“老师,您是百官之长,更当保全自身,以谋全局啊。” 罗廷叙拈须,摇头道:“你要老朽如何保全自身啊?” 南顺之道:“赵王若想顺利登基,必借老师你安稳人心。” 罗廷叙嗤笑道:“你真的以为是赵王想要老朽的命?” “老师?”南顺之不解。 罗廷叙阖目,聆听窗外渐大的雨声,黯然长叹:“为官者,当思危,思变,思退。是老朽不知进退,才逼陛下出此下策啊。” ...... 飞观楼上。 “报!相府及镇国府已被赵王死士攻破,府内燃起熊熊大火......恐,恐无人生还。”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,以至于通报的探子也不敢相信。 天子默然一阵,下令道:“记,再探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 沙沙沙,史官的笔在帛上划过的声音,与雨声融在一起。陆安黯然道:“原来你计划中的对手...从来都不是我。只是我不明白,宰相罗廷叙一生公忠体国,白家良将迭出,世代镇守边疆。你......”他嘴唇颤抖着,“你杀了他们...这是在自毁社稷啊!” “社稷?”天子猛然握住栏杆,如狼顾回首,呲出白森森的牙:“若不是朕的社稷,毁了岂不痛快!”他挥手指向火海滔天的长安,“皇兄不妨直言,这是谁的天下?” 陆安看他的手指指节发白,正剧烈颤抖着,心里一阵酸楚,叹道:“自然是你的......” “哈哈哈哈哈!”天子放声大笑,笑中的冷意让陆安毛骨悚然。突然,他一敛笑容,“呛”拔剑出鞘,狠狠斩在栏杆上,一字一顿道:“既然是朕的天下,他们谁,也,抢,不,走。” 楼下马蹄急遽,探子向飞观楼上嘶声报道:“含光门!含光门危矣!” 陆安心里一惊。这含光门若被攻下,“自己”的死士杀到飞观楼下只需短短两刻,更不会给大内的侍卫组织防御的机会。 天子漠然点头,自胸甲中取一枚金筹,丢下楼去。 霎时间,又有几骑扯旌曳旗接踵而至,“报!含光门破!赵王死士已入皇城......”“报!赵王死士已过坤德殿......”“...广明殿......”“...九华殿......” 最后一骑周身染血,翻身下马,几乎将心肝都要喊出来—— “赵王死士遇截!赵王死士遇截!” “是谁!”天子猛然睁眼,顾不上君王仪容,扑身在栏杆上险些栽下去。忽然,一只枯手拍拍他的肩膀,长夏流疑温和道:“陛下当心。”老人理理自己稀疏的白发,尖声道:“截下死士的,是哪位将军?”他讲话声音不大,楼下的众骑却听得清清楚楚。 那探子不敢怠慢,高声禀道:“是御史台的人!” 御史台? 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书呆子? 殷红的血自刀尖滴落。 玉带桥上,面对黑压压一片肃立的黑衣死士,御史杨宽将朝冠扶正,仰望漫天洒落的雨丝。 是苍天,也在为我们流泪吗? 他摊开手掌,身后十几名赋闲御史紧贴上来。一人将火把恭敬地抵到他手里。 杨宽微笑阖目—— 漫天星辰投入黑暗的瞬间,他想到了家中的母亲。 “报!杨宽率御史将内卫所的火油聚在一起,正与赵王死士对峙!” 长夏流疑摇头:“傻孩子,这玉石俱焚的手段又拦得住谁?” 天子幽幽道:“他不是想拦住谁,他是想用生命...为朕的逃跑拖延......”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,百丈外如同炸开了一团惊雷,飞观楼的窗棂都不住发抖起来。 传信飞马即至,带着哭腔禀报:“杨宽大人率众御史点燃油桶,以身殉国!玉带桥化作火海,赵王死士无法逾越!” 长夏流疑道:“他可有说些什么?” 探子回禀道:“杨大人临死前高呼,国家养士百五十年,焉能改弦更张,献长安于伪帝,奉臣节于贰主!君父有难,臣子无力分忧,唯有仗节死义,以报君恩!” “杨宽......杨宽啊......”天子细细咀嚼着他的遗言,黯然叹道:“国家柱石,一焚而空啊。有时候连朕都分不清楚,他们究竟是忠于朕......还是忠于自己的臣节。” 长夏流疑招手,一只黑隼落在他玄色的袍袖上。他取下一筒纸笺,展开念道:“已查实,镇国将军白落云率旧部战死,宰相罗廷叙怀抱家中幼孙,在书房中被活活烧死。另有吏部尚书南顺之遍体烧伤,命在旦夕。白府罗府阖府上下,经天卫玄武仔细‘搜寻’,无一人生还。” 天子叹道:“多可惜呐,这些也是为国为民的忠臣啊。记下来吧。”只是这叹息的意味与之前又有不同。 陆安莫名心寒,冷眼道:“现在收手还来得及。” 天子摇头:“来不及,朕也不想收手。先帝无为而治,实是坐看清流壮大。如今朝堂之上,大臣卖弄权术,肆意结党,只有朕一个是外人。白家三代七名将,四世拜五公,罗相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,卫准而立之年,为江南士林领袖,杨宽刚正不阿,受两都御史所器。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,在朝堂上如何与他们斗?” “可......”陆安只觉着匪夷所思,“他们都是你的臣子,你又何必借刀杀人......” 天子微笑道:“皇兄,你不是官,所以你不懂他们的心思。他们教导朕像先帝一样专情皇后,毋纳妃嫔。他们期望朕像先帝一样励精图治,英年早逝。唯有这样,才能让他们在仕途中一展抱负,名垂青史。”他定定望着陆安,指向殿中并立的史官,“他们不是要名垂青史吗?朕准了。” 陆安嘴唇发颤:“你...你把他们都杀了,朝堂里还有可用之人吗!” 天子若有所思:“皇兄手下,不还是有一批投靠过去的臣子吗?” 陆安知道他说的是谁——严高楼,周瑾,邢效国......可这都是些首鼠两端的小人啊!若是用这些人治国理政,那天下早该烂了。 “朕知道他们的品性。”天子哂然一笑,“个个外强中干、大奸似忠啊。可奸臣又有什么不好?那些清流自命不凡,视朕如懵懂幼子,一身是刺,把柄全无;奸臣呢,虽生性圆滑,可浑身上下都是把柄,用起来省心省力,不时还能勒索一二充盈内帑......”他玩味笑道:“皇兄,若你是皇帝,你怎么选?” 陆安默然以对。 天子愈讲愈快,语气里难掩激动:“待朕重掌朝堂,天下归心。到那时,谁人获罪,谁人昭雪,谁人褫官籍没,谁人追封官复,尽在朕一人之手。到那时,皇兄......”他的神色骤然转冷,笑容收敛,改口道:“不过,皇兄若能谋逆功成,也未尝可知。” 见识过自己弟弟深沉的心机,陆安已不敢再想谋逆的事,他叹道:“不论今夜......”他话还未说一半,忽然觉得耳内一阵瘙痒,他举手挠挠,正好用眼睛的余光瞥到一道短短的黑线,黑线渐粗,须臾间已连成一片,无声无息,潮涌而来。 陆安冷汗沁衣,凝眸细看,来人约有千人,面戴黑巾,扛弩握剑,快步踏在宫道上堆积的落叶上,沙沙作响,仿佛一条长蛇游曳摆尾而来。 天子幽幽道:“皇兄,你的死士到了。” 是......我的死士?陆安呼出一口气。他们竟真的杀到了这里? 飞观楼下,十几名探骑拨转马首,相顾而笑,齐声呼喝,举刀向死士并辔杀去。马蹄奔腾,死士却丝毫不避,也不见有人发令,弩弦声动,一片细密的矢雨自死士群中越出,仿佛幽灵穿众骑而过,在漆黑的夜色中曳出百道血痕。 陆安见又是许多忠志之士牺牲,心中悲郁难疏,斜觑身边人,忽然想到:若是此时推他下去,岂不能救许多人性命。 天子似有所觉,回首道:“皇兄,你见不得他们死,是不是?” 陆安惫于隐瞒,一句不吭只当默认。 天子摇头讥讽道:“皇兄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慷慨快义、慈悲心肠的?这些年你寓居王府,鱼肉百姓,可心软过一次?严高楼善刑讼,掌牢狱,你指使他构陷忠臣良将的时候,又为何不多思量三分?” 陆安听他说的一句不错,不由心乱如麻,只觉得脑海中有一善一恶两个小人在撕打,时而善念占优,时而恶念抬头,他的表情也阴晴不定,诡谲难辨。 天子道:“自朕即位,一直有御史参劾皇兄,参你无能好色,生性阴刻。可朕明明记得,皇兄你为人宽厚老成,多谋善断。只因五年前宫内一场变故,致使你性情大变。其中渊源,却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。皇兄何妨先与朕看完这场大戏,朕再向皇兄细说。” 陆安心急如焚,向前一步:“我还等得到那时吗?” “皇兄着急倒也应该......”天子指着飞观楼下蜂拥而来的死士道:“这是你的死士,你让他们先停手吧。” 赵王道一声好,将身子半探出阑干,向下喊道:“各位且住,我乃赵王陆安.......” 死士与赵王从未谋面,兼之天色昏暗,纵然听他这般言语,哪里肯信,抬弩架臂便射。 此时赵王高居楼上,与众死士距离足有八十余丈,可强弩到底不同一般武器,便是自下而上激射,亦声势骇人。 陆安万万想不到他们会突然放矢,要缩头躲避已来不及。忽然自旁边探出一只枯手,徐徐屈指,一拈一撷,竟将飞矢截下,收在掌中。长夏流疑弓身咳嗽道:“到底是外物,力道是足了,灵性却差得多。” 陆安身子半僵,三分是为飞矢所懾,七分倒是被长夏流疑的武功折服。 “去吧。”长夏流疑将弩矢反手丢出,无声无息打在死士群中,连贯数人,带倒一片,最终八寸长的矢身没入方砖之中,连砖带矢化作齑粉。 此时两千死士已越过探子们千疮百孔的尸体,逼近到飞观楼前。最后的两百大内侍卫守在飞观楼的雕龙长阶上,尽可能用搜集来的锦绣床垫堆在身前,以抵御对方的弩矢。 双方相隔一条窄窄的宫河。九座汉白玉石拱桥跨立河上,结霜的河水映着双方的倒影。雨掃残云,拱桥柱头上的石狮或坐或立,狮口大张,甚是不安。 天子轻声道:“阿父,是时候收官了。” “奴婢遵旨。”长夏流疑再叩首,自袖中取出一串墨玉的念珠,随手拉断珠绳,将一枚枚光润的珠粒握在手心,屈指接连向空中弹出。 “咻——咻——” 风过珠口,发出玉漱冷泉似的清音,传向很远。 [newpage] 第十章 玄武与青龙 “咻——咻——” 白家镇国将军府残垣破瓦间,火星自余烬中复生,化作流萤飞舞。 槁貌老者偏头细聆,手中的剑尚在滴血。 十丈外,一位华服少妇单臂怀抱婴儿,右手提剑,潺潺鲜血自小腹涌出。 槁貌老者阖目含糊道:“老师父的内力似又精进。”却不知道他口中的“老师父”是指谁?倘若是指长夏流疑,他的相貌看着可比长夏流疑更老上十岁。 少妇手中的剑在抖。她知道此刻出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可她不敢。身上的伤让她虚弱,怀中的幼女让她畏缩。眼前的老者,更是她一生的阴影。 老者似回过神来,浑浊的灰眸半藏在眼皮底下,哑声道:“多好的机会。”他挪动脚步接近,“方才你若出剑,老朽岂能避过?你这孩子,什么都好,有悟性,有恒心,偏偏对眼前的机会......不知珍惜。” 他在少妇五丈前止步,惋惜道:“当年老朽有意传你‘诸子七剑’衣钵,你固执不受......究竟是何缘故。事到如今,你能为老师解惑吗?” 少妇摇头,手中的剑攥得更紧:“作为诸子七剑分辨是非,赏善罚恶,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” “撒谎!”老者陡如病虎嘶吼,身子癫狂急颤,拄剑暴怒:“你分明是被那白家的登徒子骗了身子,再没脸待在书院!贱人!” 少妇护住怀中的婴儿,苍白的脸终于挂上冷笑:“哦。当年若不是夫君救我出去,只怕又要被你这个老禽兽糟蹋多少次?” 老者缓缓挤出一个笑容,“那日的事情,你果然记得。” “哈哈!”少妇强笑出声,“那还要多谢恩师把那日迷药的剂量弄错。不过您可以放心,这些年来,对此事我一直守口如瓶,未曾泄露出去半句。” 老者连连点头:“那就好,那就好......” “不过......”少妇话头一转,“今夜我若是死在了这里,那这件事可要传遍天下,弄得人尽皆知喽。‘无字书院院长衣冠禽兽,十余年间下药糟蹋无数女弟子’......” 老者脸色一僵。 “但若老师您能高抬贵手,弟子也以性命发誓,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。”少妇言之凿凿,举剑作誓。冷汗已浸透后背的衣裳。她这些年在白家庇护下,远离武林是非,深居简出,甚是心安,又怎会多此一举拿那件事作为保险? 但此刻,她非把这个谎讲真不可。 因为这是她和孩子唯一的活路。 老者面露难色,许久,终于侧过身子,让出那条生路。 少妇竭力压抑面部抽动,暗道侥幸,抱着孩子与老者擦身而过。 只要能从这里离开...... 剑从背后刺入,再自前胸掼出。 老者袍袖拂动,将长剑自少妇胸腹抽离,动作流畅到没有一滴多余的血溅出。 少妇眼中满是不解,跌跌撞撞,怆然跪地,血沫落在婴儿嫩白的脸蛋,像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。 “孩子,你实在不会撒谎。”老者凝视她生机断绝的双眸,单手将腰带解开。 他要趁热。 长安城东,城卫营寨。 一处待客用的静室内,大小城卫将领跪作一地。 青色蟒袍男子捧着茶盏,徐徐吹着茶汤上氤氲的热气。城卫军副统领吴俗提着茶壶,一手扶剑柄,昂首立在男子右侧,趾高气扬神似一只得胜的猎犬。 城卫军统领白腾云早憋了一肚子气,跪拜比自己低一品的天卫也就罢了,人家怎么说也是代天巡狩,吴俗你一个副职凭什么站着?此刻的他尚不知白家已被满门血洗,仅余下他与族侄白淮。 “这虽是陛下的旨意。”蟒袍男子放下茶盏,摆出一副世故的笑脸,“可卑职又怎好叫各位大人一直跪着?各位只须向陛下遥遥道声不是,再交出城卫虎符,便可到椅上歇着了。”他看着约莫四十余岁,方额细眸,眉间点两颗淡绿小痣,指节处戴一枚翠绿扳指,正是与“玄武公”“朱雀帅”并居天卫之三的“青龙使”。 白腾云闷声回道:“既然是陛下的意思,那臣等武夫跪着便是,皮糙肉厚也没什么妨碍。只是微臣不明白,臣等为长安日夜守护,虽不敢说呕心沥血,但也绝不轻松,又有何不是?怕不是陛下听信小人谗言,弄错了吧......” 副统领吴俗瞪眼呵斥道:“大胆!世上只有过错的臣子,焉有过错的天子!” 白腾云更按捺不住,拍地骂道:“吴俗!若此事是你在背后捣鬼,震动君上,我定拿你的狗头祭旗!” “唉,唉,两位息怒,两位息怒。”青龙使含笑劝道:“白统领,错与不错,卑职会让您明白的,只是还不到时候。” 白腾云梗着脖子,恼道:“微臣能等,可长安城卫上上下下四万余人等得了吗?四万余人,下辖城门十五座,城墙八十里,事务繁杂,责任重大,是片刻也等不得了!还请青龙使明示!” 青龙使摇头道:“请大人稍安勿躁......” “青龙使莫怪,待臣把这个卑鄙小人收拾......”白腾云早已不耐,忿而起身,伸出蒲扇大的右手便去抓吴俗。吴俗似早有防备,慌乱向后闪避。 “咻——咻——”几声细响自远空渺渺传至。 青龙使侧耳倾听,抿嘴笑道:“时候到了。”一手将茶杯放回桌上,另一手作指抬起,正抵住白腾云探进的掌心。 白腾云面色不善,强忍怒气道:“青龙使,你这是何意。” 青龙使正色道:“白统领,卑职代陛下最后问你一次——城卫虎符,你交是不交?” 白腾云冷笑:“微臣长安城卫一职,乃吏部决断,兵部交绶。就算是天子,也没有强逼臣......” “唉。”青龙使截口道:“那只能请大人...以身殉职了。”他白皙修长的手指,浑若一根尖锐铁钎自白腾云的掌心刺入,分筋,剥骨,拔出,留下一眼鲜血淋漓的黑洞。 白腾云脸色铁青,快步后撤,张口要呼!可下一刻,青龙使那根好看的手指已像戳豆腐一样,自喉结处插进了他的喉咙里。 “咕。” 待白腾云的尸身倒地,其余将领才将将回过神来。起身拔剑者有之,转身欲逃者有之,腿软匍匐者更有之。 “各位大人,请接旨吧。”青龙使用血淋淋的双手捧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。 众人犹在迟疑,副统领吴俗已率先抢跪在青龙使的面前。 青龙使正色念道: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 长安城卫统领白腾云,身居重职,收受贿赂,动用特权,私放三千刺客入京,使动荡朝野,威胁社稷,按律当诛,然念在白家先祖开疆功绩,朕允法外开恩,赦免白腾云死罪,削籍为民,永不叙用。长安城卫副统领吴俗,任职数年来兢兢业业,克己奉公,特擢升为长安城卫统领正职,接管长安城卫。军情紧急,朕命你立即召集长安各卫,按曲入城,封锁坊市,肃清逆贼!” “......是...臣领旨!”吴俗激动万分,颤抖着接过沾血的圣旨。 青龙使扫视一圈诸将,袖手道:“城卫今夜已清闲得够久了,诸位大人,快去吧。” 短暂的寂静后,诸将躬身抱拳。 [newpage] 第十一章 斗蟀 “咻——咻——咻——” 珠粒已用尽,最后一声呼响也消散在夜色中。 “赵王”豢养的死士犹有二千零九十五,天子阶下的大内侍卫只余二百十一。 高台上,少年天子身着金鳞战甲,自阑干拔出长剑,扬臂高举。长夏流疑屏退左右宫女,躬身倒退而出。 风萧萧,雨凄凄。飞观楼弯弯的倒影在水泊中,被一只只飞奔的黑靴踏碎。 天子一对点漆般的眸中流露出决然神色,长剑急挥而下。无声无息之间,百条白影自凝霜的宫河中跃出,恍若白鲤化龙,亦若迅捷鬼魅。 陆安背后淌汗,看得清清楚楚——那是数百身着孝服的...... “阉人。”天子道,难掩语气中的狂热,“他们都是在大内侍奉朕的阉宦。皇兄,这才是朕的底牌。” 死士在桥前二十一丈止步,前排人骤然半蹲,一排人立后,划一立举强弩,激射出一轮寒锐流淌的矢雨。 阉人抖擞雪白衣衫,或纵起丈余,或伏地爬行,险险将弩矢擦身避开。可死士的设计怎会如此简单,居后一排尚未击发的劲弩,便是留给那些在空中无法变换身形的“猎物”的。 “嗖嗖”淅沥交织的箭痕,转瞬夺去了数百阉人的生命。此刻,前排的死士已飞快更换好弩矢,只待第二轮齐射——而残余下来的阉人,与他们尚有四丈身距。四丈,对一名武林高手而言探手可及,可这些藏在白衣中的瘦弱身躯,又有几个能跨越这段生与死的距离? 一瞬。白色的群影陡然跃起,飒然突进,如崩浪雷奔重重砸在两线黑蛇的中央!一砸——即断!阉人们反手抽出胁下的双刀,上下旋转出雪花状的刀光。这数百阉人竟一个个都是习武练气的高手!死士虽然悍不畏死,但他们不懂武,不懂武,便接不下一招!身影交错,刀锋卷过,残肢扑地,鲜血泼洒在被雨打湿的地砖上,人头冲天而起。雨滴,血滴,打在他们的衣上袖上,涂下一道道飞痕。 就像一场惨烈而死寂的舞会,没有惨叫痛呼,即使残疾重伤,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去匍匐,去撕咬。 陆安悚然转头,他不敢再看。 “皇兄,”少年天子的眼神却热烈地发烫,“朕记得《昏君册》中有一个蟋蟀皇帝,痴迷斗蟀,养的蟋蟀多到要把后宫铺满,皆以各路将军为号。朕幼时还不能理解,想斗蟀又有甚么好玩的,但现在朕终于理解了,斗蟀之趣,想来......”他伸手指向广场上厮杀的黑白双方,“...和这是差不多的。” 陆安用颤抖的指尖向下指着,道:“在你心里,这些为你死战的人不过是一只蟋蟀?” 天子摇头道:“皇兄没做过皇帝,所以不懂。天下人皆是朕的棋子,只要这盘棋下得够精彩,多死一些人,又算得了什么呢?” 陆安怒喷:“父皇与母后皆是性善之人,缘何生出你这个...畜牲!” 天子一对眸中满是委屈,“今夜这盘棋朕殚精竭虑布置了五年,皇兄不提夸赞,反而横加训斥,是何道理啊? “你罔顾人命,嗜杀成性,又是何道理!” “这话说的可是没趣了。朕这么做,可全都是因为皇兄你啊。” “什么......?”陆安一愣,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“皇兄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一夜的真相吗?朕这就告诉你。”天子停顿一下,“五年前有贼众夜闯宫禁,在青龙、朱雀、玄武三位天卫的围攻下仓皇逃离,只有天卫白虎白淮不知所踪。哼,人们只当这是一次失败的夜袭,却没想过对方真实目的其实是东宫太子——皇兄你啊。” 陆安讷讷道:“我......我不记得了。” 天子道:“你当然不会记得。因为那晚你被逼迫服下了一种毒,这毒名为惑心,可以让人本性全失,对下毒者言听计从,彻底沦为一具傀儡。下毒之人让皇兄的性格变得刻薄无能,软弱昏庸,妄图从根本上颠覆这个国家。可父皇几乎识破了对方的诡计,一向保守的他没有遵从立嫡立长的传统,破格传位给朕,更将皇兄秘密保护起来。只是连朕都没想到,对方居然这样还不放过你,变换身份潜伏进赵王府邸,以床笫之私撺掇皇兄谋逆。” 陆安已猜出个大概,寒声道:“对方是谁?” 天子笑道:“还能是谁?自然是此次力助皇兄起事的青狐丘了。嘿嘿,皇兄,青狐丘进贡的娇娥少女好不好睡呀?”他细长的眸里闪过杀机,“不过放心,朕已布好罗网,点齐兵刀...绝不会放过她们。” 飞观楼下,两只蟋蟀终于分出了胜负。尸骸铺地,只余零零散散几个人站着,自他们血污下的衣色已分辨不出属于哪一方势力。 “啪,啪,啪”天子回身面无表情地鼓掌,雪白脸颊上还残余着兴奋的潮红。幸存者们在尸山中单膝下跪,来自主人的掌声是对他们幸存最好的奖励。 长夏流疑幽灵般浮现,咳嗽道:“陛下,东边来报,青龙使已接管长安城卫。” 天子点头道:“请阿父传令剩余死士,放弃据守望楼,由安铺街、安永街退向渐台。” 陆安低声道:“渐台位于沧池之畔,三面环水,易进难出......他们不会去的。” 天子道:“皇兄,你以为死士是做什么的?他们要是会思考,还会为了你而死吗?让朕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吧。当他们终于杀出一条血路退到渐台,满心以为会有接应,却身陷城卫的重围。身前是数排成林的、逐渐逼近的长枪。身后,则是寒冷刺骨的河水,游曳着数十艘全副武装的渔船。若是留在岸上被一枪刺穿,那还算死得痛快。可要是失足掉进河里,被渔网钩住裹住,鱼叉插中,拉上船来,抹了脖子,那可要受罪得多了......” 天子忽然沉默,“啊”地一声好像想起什么,“对了,之前在皇兄入梦的时候,朕已为你服下了,惑心毒的解药,今后呢,皇兄再不必背着那懦弱卑鄙的躯壳活了。”他偏头微笑,弯弯眉眼,一如最初那个月朗风清的少年。 “所以呀。这盘棋,是朕赢了。” 尾声 昼君 残破宫门才分开一条缝隙,百姓已乌泱泱地推挤着涌入。他们本不想来,可背后的刀尖让他们别无选择。人潮踏着湿滑而硕方的宫砖,彷徨而惊惧地走在这片广阔仿佛巨人的国度上。呼喝夹杂着叱骂,青灰色羊群在城卫的驱赶下温顺向东转,步入一处深渊巨口般漆黑的甬道。 推推搡搡自甬道穿出,眼睛将将适应光亮,走在最前的百姓立刻被恐惧笼罩了——是尸体。 数千具残破的黑衣尸体堆砌成数个小丘,各插着一杆随风狂卷的龙纛。尸山下涓涓的血流早已凝结成霜,宛如无数蛛网布满整个校场,一直蔓延到浅红色的宫河中。两匹百丈长的明黄色缎子自殿前的高阶一路铺下,起起伏伏,沾满血污,不知下面盖着多少尸体。 飞观楼上,望着校场上渐渐汇聚起来的人群,陆安道:“他们来了。” 天子摆摆手,屏退了要为他更衣的宫女,意兴阑珊道:“是来了。” 陆安道:“今夜的种种,你总该给他们一个交待。” 天子抬眼道:“这么说来,皇兄......想好了?” 陆安洒然一笑:“对。” “既然如此。”天子拔出腰间佩剑,“......朕要借皇兄人头一用。” 陆安点头,挺背伸直脖子。 天子一步步走近,提剑欲挥——忽然还剑入鞘,笑道:“若要杀了皇兄才能算作交待,朕可不愿意。” 陆安讶然道:“可总要有人来负责。” 天子用视线在地上搜罗一圈,小跑着提过来一个人头。他笑道:“这位青狐丘的‘夜天子’,死有余辜,作为皇兄的替身实在再好不过。”他在夜天子沾满血污的脸上胡乱斩了两剑,低声道:“皇兄,朕会秘密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。今后不论你在哪里衣食无忧,安度余生,只请记住一句话——别再回来了......朕,不愿再看见你。” 没有玉饰琉璃盖顶,也没有鎏金的木兰遮阴,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殿前长阶最高处。 他披散头发,苍白脸颊,一身团龙纹饰金甲,血染的披风如战旌长横。他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,染红的剑端犹在滴血。他每走一步,青黑色的人潮便向后退出一尺,即使后面已挤得要命,也没有一个人敢向前。 又向下走了几步,天子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疲惫。他笑笑,扶膝坐在台阶上,回头望着“赵王”那面目全非的贼首被一点点升上旗杆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洒下,为他消瘦的身影画出一道长影。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震撼。随着人头升上,百姓接连跪伏,如波浪一般传递。 人声起初嘈杂,渐渐连成一片: “吾皇万岁...万岁......万万岁!” 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第5章 飞观楼说(下)后宫迥且深 前情提要: 白淮被绑架的五年后,少帝陆江临运筹帷幄,在颠覆赵王陆安的谋逆阴谋的同时,将朝堂清流势力一并铲除,剪除青狐丘、千红山庄掌门,至此大权独握,再无一人掣肘。 第十二章 江临 未央宫中,两处酒气氤氲的方池。 两年过去,天子已不是青涩的模样。他背靠着嵌着金箔的池壁,将一双修长的腿架在美婢的香肩上,任由她用灵巧的手指按压着足底。 阮竹垂下眼帘,甚至不敢放开呼吸。她略微用力地摁压着天子似滑蛋嫩白的脚掌,以两手大拇指肚揉搓脚掌中心的嫩肉。 或许是她的按摩有一种魔力,天子阖目扬起下巴,身体一点点浸入池中,脚掌也因为完全放松而舒张。纤长足趾翘起,露出趾间毫无防备的嫩肉。 这样的一双毫无瑕疵、细腻匀停的脚,却处处都是陷阱。曾经有宫女在按摩时不小心用指甲刮过他的脚底。天子先惊后怒,当即命人将这宫女押入司礼监严加调教。 司礼监门前有两尊石雕的貔貅,兽口大张,玉目狰狞。人们都传说,貔貅神兽有口无肛,寓指“只进不出”。而事实也确实如此,被自正门押入司礼监的犯人,没有一个出来的。这种邪说在宫廷内外广为传播,到最后,甚至司礼监的主管周瑾都信以为真,忙将司礼监的侧门划分为人员出入的“礼门”。 有一点毫无疑问。没人再出来,那多半是死在里面了。可既然死了,尸体在哪呢?想必司礼监之中点着一个昼夜不息的焚尸炉吧。 ......直到这个宫女打破了传说。 被收押三十天后,她竟然从司礼监大门,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出来了。跣足披发,衣不蔽体,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疯子——但她到底还活着。 阮竹打个寒颤,视线悄悄挪到自己的手上。手上指甲极短,自指尖向回缩,参差不齐,甚至包不住下面的血红色的嫩肉。 指甲长成这样当然不是天生的,阮竹只是不想再重复那个宫女的遭遇。在第一次为陛下按摩时,她便下定决心,决计不会搔到陛下的痒。可情况还是出乎她的意料,陛下的身体太过柔软,肌肤比细脂更光滑,每次被自己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,他的身躯便会一阵发颤。按摩终了,阮竹惶恐得跪伏在地,等待属于自己的悲惨命运。 天子却只是笑笑,从榻上坐起,轻轻摇晃着小腿,说道: “你很好,实在很好......只是,”他的话语停顿,握拳咳嗽一下,“朕太怕痒,你下次再来时,可要小心了。” 阮竹记下来。于是她找其他宫女求来了褪茧子的药水,又去求剪指甲的剪刀。可宫中管制极严,寻常宫女根本接触不到锋利器具,她只能用牙齿啃,从大拇指啃咬到小指,啃了整整一夜,最后寻一块石头将指甲边缘磨平。 这一次,她绝不会让陛下再痒。 泡过褪茧药水的双手火辣辣的痛,闻着对方脚丫淡淡的气味,耳边只有潺潺的水声,阮竹眼皮打架——她竟然困了。 梦像潮水一般席卷...... 手中的脚掌忽然蜷缩了。 阮竹瞬间惊醒,竭力睁开眼睛,双手的按摩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。透过脚趾间的缝隙,她与天子对视。 “是昨夜没睡好?”天子的目光不带一丝情感,话语中更听不出喜怒。 “啊,是!”阮竹忙垂下目光,然后看到自己的一缕头发,刚刚好落在了脚趾缝中。 霎时间,强烈的危机感让她脚心冰凉,冷汗自耳后凝结。 她不敢再抬头看天子一眼。只能在内心祈祷,他还没有注意到这根头发。 不动声色将左手抬起,阮竹去拾那根头发。指尖似蠕动向脚底接近,愈来愈近,却在马上要触碰到的刹那间,她停住了。既然要捡起那根头发,那不可避免会碰到陛下的脚底。虽然只是在脚趾根儿上一捻,但还是会痒的吧? 就在这时,天子的脚趾微微搓动,似乎感受到了一点不适。 阮竹顿时慌了,急忙用五指插进他脚趾缝隙,使劲向后扳起。 天子身子从酒池中“哗啦”坐起,压低声音道:“你做什么?”若在平时,阮竹听到这种问话,早吓得磕头捣蒜了。但今天,不知怎么的,她忽然不怕了。 “陛下,奴婢只是在给您做足底按摩呀。”一边说着,她将脸藏在天子的脚掌前,向脚趾缝中的那根细发徐徐吹了一口气。细发被气流带动,在趾缝间打个滚。 天子忽然泄出一声鼻音“嗯...”他想要缩脚,可脚踝被这姑娘牢牢握住,就像被带上一串镣铐,分毫挪动不得。 阮竹没有注意到天子的异样,她只是埋下头去,将涂过口脂的鲜艳嘴唇贴在他脚心,吐出舌头,带一点颤抖地自脚弓向上舔去。 天子打个哆嗦,激起一池酒花。脚趾与对方的手指纠缠,却无论如何没法蜷起,随着舌尖上移,他咬紧下唇,连呼吸都紊乱了。好在这时,阮竹的意图也达到了,她将舌尖捅进天子的脚趾缝,黏住那根头发,再将舌头缩回,连头发一起吃掉。 透过绿植屏风的空隙,屏息待命的宫女们早看傻了,她们自小成长在宫中,哪里见过这么刺激的一幕。 手中的脚丫却兀自紧绷着,“告诉朕,你叫什么?”天子薄怒的话语宛若九天雷霆,裹挟着杀意瞬间将阮竹的理智摧垮。 她将将回过神来,颤声道:“奴婢...奴婢只是,看陛下的脚可爱,忍不住去亲近......” 天子忽然失语,满腔的羞愤消失不见。这几年来,吹捧过他英明神武的不在少数,不识相说他相貌“鹤貌龟颜,寿当万年”也有一二,可将他身体部位拿出来品评——还是脚的——这女孩还是头一个。再结合方才脚底酥麻麻的感觉,让他也不免生出点害羞的意味。 阮竹见他动摇,将手中的秀足当做救命稻草握得更紧了,吞吞吐吐继续说道:“...这么好看的脚丫,奴婢可是自打进宫以来头一回见。”她自觉失言,改口道:“就是在进宫前,这般娇嫩的足底,这般怕痒的脚心,也只有初生的婴儿......” 天子本将半边脸埋在酒中,忽然截口道:“朕的脚不怕痒。” “是,是。陛下贵为九五之尊,脚怎么会怕...被人挠痒痒呢?奴婢方才情不自禁,亲了上去,陛下...不会和奴婢计较的,对不对?”她试探着发问,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。 天子沉默了。 浓烈的绝望感将阮竹笼罩,她鬼使神差伸出指尖,点在眼前少年的脚弓最深处。“陛下?”指尖向下划动,温柔地不像是在挠痒。 但少年还是觉得痒。他吐出几个泡泡,脚底泛皱,纤长柔弱的脚趾也略显害羞地蜷缩起来。 一旁偷窥的宫女们简直都震惊了。她们用袖子掩住嘴,小声议论着: “诶,你们说......她怎么敢呀?” “不想活了吧。” “那找个枯井不是更痛快?” “我看呐,她不是想死,而是早有打算。” “什么打算?” “嘘。我只问你们,你们......有没有想过,有一天,这一朝天子,在你们身下,软语求饶?”她声音愈压愈低,到最后几不可闻。问题抛落在布满酒气的空中,消散,没人敢回应。 或许,沉默也是一种回应? 屏风外,这场闹剧还在继续。阮竹一手托住脚跟,另一只手的手指顺着足弓曲线来来回回刮擦,带动少年的身体在紧绷与放松间不断摇摆。阮竹不是不怕,只是她既然做了,就没想再回头。既然迟早要死,为什么不能在临死前痛痛快快地做些什么?她不恨眼前这个少年,她只是恨自己的命。 天子脸色似被酒气所熏,苍白中透出一抹酡红。他的眉眼弯弯,扑簌簌的睫毛下仿佛藏着星星。 “陛下也太厉害了,这样都不笑的。” “厉害什么呀,这也算挠痒痒?” “啊?” “你去御书房当值过,见过陛下的一双脚吧?” “嗯啊。” “看着是不是特别~白,特别嫩。” “是挺白的,”咽一下口水“与水豆腐一般嫩。” 少年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红了。 那边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,“你就想,这样好看的一双脚,该有多~怕痒啊。” “哦......想象不到。” “笨。你看陛下,只不过被人在脚底摸了两下,整个人都软趴趴萌起来了。要是我出手,这么怕痒的小脚丫,只要三步,就能让他痒得哭出来。” “这,这么厉害啊!” “那可不。” “你说说看,是哪三步?” “第一步,把他的脚呀摆正,最好能拿绳子什么的固定起来,这样就没法乱动了。然后呢,我会先吸气,吐气,吸气,吐气......” “啊?你这是干嘛。” “你想,陛下的脚丫一直浸泡在酒中,肌肤都被喂醉了,我呀,先呵气给他吹干。可以吧?” 少年扭动一下身子,表情怪异。诡异的是,似乎真的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呼在自己湿漉漉的脚底,游走在每一处脚趾缝,酥麻麻地自上而下流淌。 阮竹的手指自然也一刻没停,略带温度的指尖划过,虽说没有多痒,但一种难言的反感和愉悦交织在一起,让少年的眉头紧锁,无比纠结。 “好,吹干了。第二步呢?” “第二步,其实有两个步骤。左手亮出指甲,抵在他的脚趾缝中不动,右手五指拢成雀嘴状,啄在他最嫩、最敏感的小脚心上~” “然后呢?” “你好笨!当然是开始挠啦,你想,当右手飞快地在他的脚心上打转儿,他是不是要躲?可脚趾缝被尖指甲别得死死的,每挣扎一下都痒的受不了,他又能躲到哪去?是出卖自己脚趾缝里的嫩肉,还是出卖自己最最脆弱的脚心儿,这样的选择,够欺负人了吧?” “我明白了。一边是脚趾,一边是脚心。陛下成了宫里被剪了翅膀的八哥,即便笼门开着也没处飞。” “你小点声,要死呀。有这样诽谤君上的吗。” 仅仅是听着,少年便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不适。恶寒自脚底蔓延到他全身,下体却一反常态地立了起来。即便如此,脚心还是脚趾,这个选择还是在他脑海里扎了根。是一次次选择让他代太子而即位,也是一次次选择让他布局肃清朝堂。不知不觉间,他早已对选择入魔,一个选择越是残酷,他在下定决心时便越是痛快。 就在此时,那边窃窃私语的宫女正聊到:“你说,陛下会不会听得到我们在讲什么吧?” “啊?”声音一下子压低了,“不会吧......哪有人耳朵这么好使的。” “我试试......陛下,我们要来欺负你怕痒的小脚趾喽~” 少年的脚趾下意识缩了一下。 “嘘嘘嘘嘘!”屏风后瞬间死寂。可没过多久,她们又缓过劲来,议论道:“是巧合吧......要是陛下能听到我们在说什么,我们哪还有命在?” “对哦。” “不过姐姐你对挠痒还真挺懂的,太厉害了。” “这有什么......诶,我说你小妮子不会还是个雏吧?” “啊——你说什么呢!” “我是说,你不会还没被人呵过痒痒肉吧?” “啊,这...这有什么呀” “不行,我得试试” “别,诶诶诶,停!嘻嘻嘻......” 宫女三言两句间打闹成一片,直到屏风被“咚”地撞到,宫女们面面相觑,轻手轻脚放开彼此,各自归位。 指尖自脚掌向下,勾勒出新月曲线般完美的脚弓,再到脚跟停住。这样轻柔地呵弄了约一盏茶的时间,少年还是没有笑出声。阮竹垂下手指,将少年的脚推开,气馁道:“看来陛下是真的,一点儿都不怕痒呢。” 少年听她认输,内心不免欢欣,笑道:“那还用说。朕既是帝王,怎么能有这种弱点。”他扶住池壁坐起身,无形中又穿戴起了天子的威仪,一对秀足也在阮竹膝上放松下来。阮竹不动声色地伸手,突然用食指在他脚心上重重一勾,天子双臂受痒酸软,“噗通”倒在池中,手中的脚丫也像鱼儿触网跳起。 阮竹飞快伸手捉住他的脚腕,转身夹在腋下。 天子狼狈自池子里钻出,“可恨,咳咳!你要呛死朕吗!”他抹去脸上的酒液,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内心的恐慌如野草疯狂生长。而脚底的触觉告诉他,之前的折磨不仅没有结束,反而来得更加残酷——这次不是一根指头,而是五根手指争先恐后落下。在接触的刹那,思绪还未从痒感中反应到危险,脚掌已条件反射般竭力扭动起来,下一瞬,空前而复杂的剧痒自脚底爆炸开来。 阮竹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,可爬搔的动作不仅没有放慢,反而变本加厉,五指弓起,当做耙子在少年脚底的痒肉上反复耕耘。脚掌的纹路与指尖留下的红印交织在一起,衬托出一种残酷的美感。 “哼哼哼哼......哼哈哈哈哈哈......哈呵呵呵..”少年的笑声断断续续,扭扭捏捏。可在阮竹听来,却好听得出奇。谁能想到,今天早上她还是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宫女,此刻却能将这个帝国的统治者玩弄于股掌——要他笑,他便不能哭;要他求饶,他便无从反抗。多么讽刺啊。这样想着,阮竹笑了,两行清泪顺着她脸颊淌下。 少年还在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:“呵呵呵哈哈哈哈...你过分...你哈哈哈哈...你这是欺君...” 阮竹抬起小臂擦去脸上的泪痕,“什么叫欺君?欺负陛下您吗?嘻嘻,对呀,我就是在欺君。”她将少年的脚腕抱得更紧,五指把他脚趾肚上的软肉当做乐器拨弄,“您的脚丫这么弱,被我拿捏在手里,怎能不好好欺负一下?” 少年的脸刷得红了。自他登基以来,溢美之词接触过不少,可类似这种赤裸裸的挑逗,欺人太甚的描述,他还是第一次接触。一时间他沉默了,甚至连脚底的剧痒都忘了。 阮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,羞红了脸调笑道:“啊~原来您喜欢这个调调。”方才那些话她不过是随口一说,谁知道正好触碰到少年心中一处最柔软的地方。 “您不服气?是觉得自己的脚丫没有一点儿弱点,还是觉得奴婢挠得一点儿也不痒~痒呀?”她用指尖点住下巴,坏笑着抛出了疑问。 少年只顾着喘气,羞恼道:“宫中没你这样服侍人的,简直混蛋!” 阮竹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,可她强压下恐惧,摆出一副笑脸,手指已再次落回少年脚底,“请陛下~好~好~回答~问题~不然的话......”食指拇指捏住脚掌的嫩肉,略微用力拉扯,“奴婢可又要惩罚陛下了哦。” “......”少年竟然失语。 “陛下?”指尖似重还轻地撩拨两下,抖落一池涟漪。 少年受胁于挠痒,气场全无,支支吾吾道:“朕,不怕痒。” “还请陛下听清楚奴婢的提问,再做回答......”阮竹语气严厉,五指落下复又转为温柔,“陛下是觉得自己的脚丫没有一点儿弱点呢?还是觉得奴婢挠得一点儿也不痒呀呢?” 少年心情忐忑,略作思忖,答道:“第一个?诶哈哈痒哈哈哈哈..啊哈哈哈不哈哈,别挠了哈哈哈哈....哈哈好痒......停...哈哈哈等一下,你要朕哈哈哈...哈哈怎么..哈哈回答?” 黄色文学永久地址: huangsewenxue.com 免翻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阮竹停下作怪的手指,回头教训道:“您得回答说,‘朕,觉得自己的脚丫没有一点儿弱点’,一个字儿都不能少哦!”